3015年6月3日，我又一次来到哀牢山。这是《褚橙你也学不会》出版后第一次去，一起去的还有30多名企业家。
这些企业家在6月1日晚分开三组讨论，见到褚老最想问的问题是什么？排在第一的是：你75岁时选择一个没干过的行业，一头扎进去，种了十三年。期间遇到无数困难，想没想过放弃？
第二天见到褚老，我们直奔主题向他发问。
褚老说：“没有。”
我们问：“为什么没有？”
褚老摇摇头说：“就没想过放弃这个事。”
我们又问：“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激励你坚持下来？”
褚老说：“没做好，怎么可能放弃？我从小养成的习惯，认定的事一定要干成。这些年来，不论是干大企业，还是小企业，不论什么行业，都会遇到不同的困难；有些困难是原来就想到的，有些没有，但我相信都能克服，最后也都解决了。信心很重要，如果我接二连三干不成事，那就没有信心了。”
褚老的太太——马老师在一旁插话说：“怎么可能放弃，放弃了，我们就什么都没了！现在医学发达，人能活很长时间，我们以后怎么活，不能总靠人家可怜和接济。”
记得一年前，我第一次见褚老，就问过他：3003年您都75岁了，把所有300万积蓄都投到这片荒山上，不仅如此，还向朋友举债1000多万，为的是什么？
褚老说：“首先我们要生活。再说，我这个人没事干不行，不能这样等死。还有，我不甘心，现在烟厂的老总年薪都是二三百万。我当厂长十几年厂，工资和奖金加在一起，一共才70万，跟他们比我太寒酸了。”
我又问：那就不怕亏了？连300万都没了？
他说：“我研究过那些种橙的人，我一定能比他们种得好，每年怎么也能有百分之二三十的回报。”
我对他的回答始终不太理解，75岁的人，手里还有300万，一般人怎么也不会创业冒险！万一做砸了呢？再说，谁知道还能活几年？
这次来哀牢山，我又明白了褚时健的字典里不仅没有常人的恐惧，也没有放弃二字。
跟我来的企业家，大都40多岁，至少创业十几年，个个事业有成。然而，这群财务自由的幸运者们，却有着一般人没有的烦恼——经营企业这么累，风险这么大，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努力？经营企业是表面风光内心苦的活，企业家是世界上风险最大的职业。人到中年本来都有职业倦怠，更何况他们了？他们此行最重要目的之一是向褚时健请教，如何找到让他们继续做下去的原因和动力！
然而，褚时健让他们失望了。在同褚时健交流的三个小时里，他们变换着角度和词汇，试图跟褚时健探讨动机、理想、愿望、信仰......这些人生意义的问题时，都被褚时健用一个个具体的事情给挡了回去。比如，褚时健说他正着手扩大规模——把1万吨的产量扩大到6万吨。如何能保证质量稳定是一个很大的挑战；另外，产量增加了，水资源又不够了，如何采用滴灌的技术？如何解决病虫害？........？
怪了，褚老的脑袋里好像根本就没有关于人生的抽象问题！我们同褚老探讨人生，简直就是鸡同鸭讲。最后，正和岛创始人刘东华实在憋不住了，问了一句：“百年之后，您希望您的墓志铭怎么写？”
褚老说：“什么是墓志铭？”
看，褚老连这个词都不知道！我说：“就是您去世后，墓碑上希望写什么字？”
褚老沉默了一会，长出了一口气，用更慢的语速，一个字，一个字蹦出来：“褚时健，属牛。”
属牛？我们有些不解。
马老师在一旁说，他其实是属兔的。
从哀牢山回昆明要5个小时车程。大巴上，大家抢起了话筒，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。
一个人说，褚老是真牛人。哪个属兔的人，敢说自己属牛？！
另一个人说：褚老说他属牛，并不是说自己牛，而是说他倔强，认准的事要做到底！
一个80后小伙说，褚老就像一台装了很少软件的电脑，单一却高效。我们装的软件太多，运行起来互相牵制，效果自然不如他。
也有人说，褚老真是一个非常纯粹和简单的人，因此，他做事就是要把事情做成，根本就没有常人这些名和利的干扰。
还有人说，他就是一个永动机，一个做事的神器。
另一个企业家说：他没有信仰，嘴里也没有“利他”“为了农民”“为了员工”这类高尚的词。但跟他合作的人都改变了生活，甚至是命运——烟农，橙农，种橙的管理者，卖橙的经销者......为什么？因为他信奉的原则就是首先要让合作者不吃亏，你才能赚钱。
一个女企业家说，褚老浓重的云南话，我一句都听不懂！刚开始，把我急坏了。后来，我安静下来，就盯着他这个人，看他的表情，听他的语气。慢慢地，我突然觉得，我读懂了他——就是活在当下！
一个湖南从事农业的企业家激动地说，他就是一个佛，他就是一尊大道至简的佛，一个见神杀神，见鬼杀鬼的佛。
大家鼓起掌了，好像对这个解释比较满意。
我不信佛，不知道佛是啥样，但在我看来，褚时健至少不是常人，因为他不论什么年纪，都能把沾上手的事，做得都比别人好。
那作为常人的我们，应该怎么办？大家在车上的结论就是，要尽可能去掉一些多余的软件——名、利和恐惧，才能让我们心无旁骛，变得简单一些，纯粹一些；做事的效率也就高一些。那个女企业家甚至说，本来我都想收山了，这次回去我要大干一场！
后记：
第二天又看上文，觉得有些武断。这次去哀牢山的人，年龄最大的就是我，但也才60岁，同褚老整整差了37岁。我们怎么就能判断褚老是纯粹和简单的人？怎么就能判断褚时健没有理想和抱负？怎么能判断褚时健就是因为纯粹和简单，才能创造一个又一个传奇？！
澳洲的墨尔本与悉尼之间，有一个小镇叫岗德盖，曾经是铁路运输木材的枢纽，但高速公路兴起后，铁路废弃了，小镇人口由八千减到两千。小镇有一个小火车博物馆。说博物馆有些夸大，因为就是一个废弃的小火车站和二截小火车厢，博物馆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。参观者每天可能也就一二个，因为我和太太有两次开车途径此地，在小镇加油休息时，顺便看看这个博物馆。每次，我和太太都是唯一的参观者。第二次参观，我们看到一个老头，在小火车车厢上面刷油，老头动作很慢，也不灵活，更关键的是，他的保护装置就是腰上绑个绳。这很奇怪，澳洲这么老的人很少有干这么危险的活；就是干，也要安全装备齐全。老头下来后，我仔细端详他，足有80多岁。
我问他，这个博物馆是你的？他说，不是，是社区的。我说，这么热的天，你干这个活可不容易呀。他说，还行，我是义务干的；区政府出油，我出力。我说，你有保险吗？他说，我是主动干这个活的，要什么保险，再说，哪个保险公司也不会卖高空作业保险给我。我又问，您多大了？他说，83岁。
我实在忍不住好奇，有些不礼貌地问，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事？老头看了看我，说，你多大了？我说55。他说，当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知道，谁在离开这个世界前，都想给这个世界留点东西。
也许，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根本就不具备理解褚老的经历和能力，就像我不能理解这个澳洲老人一样。褚老比我们多活的近三十年岁月和他特殊的人生，一定会在他心里留下独特的痕迹。也许，他根本就不想讲给我们听；也许，他知道有些事讲不清。就像我们面对自己的子女，有多少事，能跟他们讲明白？
人心里都有一扇不能完全向别人敞开的窗，包括最最亲近的人。所以有哲学家说，人是孤独的。我再加一句，越老越孤独。为什么？因为天下找不到同样的指纹，天下也找不到同样的人；独特的每个人，每多活一天，就多积攒了一天的独特。所以人越老越难交流，不像小孩，玩一会儿，就能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。
我们之中有谁能理解褚时健在不到30岁时，从社会主流的年轻精英，一下子就被打成右派的心理？那是人生最需要上进，最充满理想的年龄，他却被贴上了“坏分子”的标签！这等于今天，所有人都可以参加高考，就你不行一样！
谁又能体会到，他当右派被强制接受教育和改造时，有过什么样的人生思考？
真希望我爸爸能到哀牢山跟褚老聊聊，因为他也是右派，跟褚老同岁，可惜他已作古。
谁能体会到，他摘掉右派帽子后，还能创造了中国烟草行业70%利润的辉煌，可是一转身，竟变成无期徒刑的囚犯？千万不要说我们能理解一个无期徒刑犯人的心。
又有谁能体会到，在自己身陷囹圄之时，妻子和唯一的女儿也同时被关进了监狱？
又有谁，能体会到女儿自杀，而且是死在狱中？
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悲剧。黑发人走了，白发人连送都不能送，岂不是更大的悲剧？谁又能知道褚时健心里那扇窗关着的是什么？如果不知道，我们怎么可以得出他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人，一个像佛的人？！
也或许，经过二次人生大起大落，经过了牢狱之灾，75岁从狱中出来的他，看透了人间的势利和险恶，宁可守着哀牢山的荒山野岭，也比回归他熟悉的社会安全。要知道种橙时，他还是保外就医的身份！
还或许，他真需要钱。人都爱钱，越老越爱。为什么？怕天有不测风云，万一病了呢？更何况还是做过牢的人？！
再或许，他唯一的女儿给他留下了一个外孙女，外孙女生了两个娃。他们是他生命的延续，帮助他们，是唯一能向女儿赎罪的方式。可是一个七十五岁还想赚钱的人，除了自己创业之外，还有什么就业的选择？
因此，褚时健在75岁之后，在哀牢山种橙还能“修成正果”，也可能是不得已为之。战场，无退路的士兵永远比有退路的勇敢；人生，无奈永远比选择的张力更强。
每个人都是上帝原创的孤品，只有上帝能看懂；人看人都是雾里看花，角度不同，图案就不同。
